王文龍:油痕里的年輪 | |||
2025/5/14 13:57:23 散文 | |||
輪胎碾過曬場邊的菜籽殼,爆裂聲驚飛了啄食的麻雀。母親從貼滿白瓷磚的樓里探出身,新染的黑發(fā)在晨光里泛著靛藍(lán),發(fā)根的白茬像瓷磚美縫劑里漏出的銀粉。她扶著不銹鋼扶手下樓時,磨平的鞋底在瓷磚臺階上打滑,發(fā)出老唱片般的吱呀聲。鄰家新蓋的琉璃瓦房折射著陽光,把母親的小樓襯得愈發(fā)灰撲撲的,像褪色的老照片。
四個怡寶桶在墻角站成兩排,白蓋子蒙著油污。母親蹲下擰桶蓋時,磨平的鞋跟在地磚上劃出半圓,像用鈍刀刻下的年輪。她的左手虎口處有道月牙疤——那是三十年前擰腌菜壇時被瓷片劃的,此刻正抵著桶身發(fā)顫。桶蓋旋開時發(fā)出哮喘般的嘶鳴,油香漫過瓷磚拼花的牡丹,那些花瓣早被鞋底磨成了云絮。我突然想起童年時總愛趴在榨油坊窗口,看金黃的菜籽瀑布般涌入鐵鍋,母親的身影在蒸騰的熱氣里時隱時現(xiàn),汗?jié)竦聂W角粘著細(xì)碎的殼。 搪瓷碗磕在瓷磚臺面上,震落梁間懸著的臘肉油星。油面筋在湯里沉浮,母親夾菜的手忽然懸住——她磨平的鞋底正巧踩在我兒時刻的身高線上。瓷磚縫里還嵌著當(dāng)年量身高摔碎的瓷勺碎片,那些尖銳的往事,如今都被油漬包漿成了琥珀。“嘗嘗新腌的蘿卜纓”,她把青瓷碟往我這邊推了推,“用第三遍的鹵水泡的,不咸。”碟邊磕痕與我幼時乳牙的缺口驚人相似。 暮色漫過防盜窗時,母親執(zhí)意手搓我的襯衫領(lǐng)口。雕牌肥皂泡順著瓷磚縫隙爬行,她磨平的鞋底在積水處打滑,在瓷磚上拖出蝌蚪狀的濕痕。我望著那些水跡,突然想起她鞋柜里三雙同款黑布鞋——鞋底波紋早被歲月磨成了平原。洗衣機(jī)在角落沉默如鐵,插頭塑膠殼已泛黃開裂,像她舍不得撕去的日歷紙。 卯時被塑料桶的嘆息驚醒。月光穿過防盜窗,母親正往桶縫塞艾草。白蓋子在她臉上投下圓斑,磨平的鞋底碾過瓷磚,發(fā)出秋蟲啃食葉片的細(xì)響。她耳后新生白發(fā)沾著夜露,像菜籽殼卡在瓷磚縫里,怎么掃也掃不干凈。窗臺上曬著的橘皮蜷縮成皺皺的星,二十年了她仍記得我幼年咳嗽的偏方。 晨光在瓷磚上流淌成河。母親彎腰給我系鞋帶時,后頸露出的白發(fā)正對著瓷磚墻上的掛歷——那上面圈著我上次回家的日期。她磨平的鞋跟在地上畫出殘缺的圓,像老家井臺上被麻繩磨出的凹痕。我瞥見灶臺邊摞著六個空藥盒,錫紙板上的日期停留在去年驚蟄,像一串被遺忘的密碼。 后備箱塞進(jìn)最后一桶油時,白蓋子在晨露中泛潮。母親踉蹌著抱來咸鴨蛋,磨平的鞋底在瓷磚上打滑,咸蛋如保齡球撞向油桶。我扶住她時,發(fā)現(xiàn)她手腕比礦泉水瓶口還細(xì),那些年輕時能擰開腌菜壇的皺紋,此刻正在我掌心里顫抖。她突然抽回手,從兜里摸出用保鮮膜包著的槐花餅——餅皮上的指紋清晰如陶器年輪。 倒車鏡里,母親追著車跑過新鋪的水泥路。磨平的鞋底揚(yáng)起細(xì)塵,藍(lán)布衫兜滿晨風(fēng)鼓成帆。那些白蓋油桶在后視鏡里搖晃,宛如她藏在瓷磚墻角的心事。拐過灌溉站時,菜籽殼粘在車窗上,像她總也梳不凈的白發(fā)。我突然想起昨夜她鋪床時,藍(lán)印花被里掉出的暖水袋——橡膠管早已皸裂,卻仍保持著環(huán)抱的弧度。 平原的風(fēng)掠過麥浪,把三層小樓吹成瓷磚拼貼的紙盒。后視鏡最后一閃,母親仍站在堂屋瓷磚拼花上,磨平的鞋底正慢慢旋開又一瓶歲月。瓷磚縫隙里的油痕蜿蜒如掌紋,此刻正在千里之外,悄悄爬上我的眼角。車載導(dǎo)航顯示距城四百公里,而母親塞給我的槐花餅余溫,正透過襯衫口袋,在心臟位置烙下圓形的胎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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