賈 峰:沮水探源記 | |||
2025/7/20 8:45:29 散文 | |||
銅川之北,廟灣深處,沮河像一匹被晨光浸軟的青碧綢緞,從子午嶺余脈的蒼茫褶皺間漫出來,蜿蜒過煤礦的黑、田野的綠,最終在桃曲坡水庫舒展成浩渺的藍(lán)。我揣著一張整理文件柜時(shí)翻出來的邊角卷毛的舊地圖,踏著夏晨的露痕啟程,想在這片被秦嶺余脈環(huán)抱的土地上,尋到那枚讓河流最初睜開眼的泉眼。
晨霧還沾在山尖的松樹梢上時(shí),我已站在廟灣鎮(zhèn)的河沿。新筑的混凝土堤岸如青灰色長龍伏在岸邊,肌理上還留著模板的紋路,像剛愈合的傷疤——2020年那場(chǎng)洪水曾把這里撕出丈寬的豁口,如今堤坡上的苜蓿正頂著露珠瘋長,連碎石縫都被染成嫩綠色。三政村的幾位老者蹲在石階上補(bǔ)農(nóng)具,鋤刃在晨光里閃著冷光,其中穿藍(lán)布衫的老漢敲著煙鍋說:“舊年水漫過石橋時(shí),村東頭的老槐樹根都泡得發(fā)白?,F(xiàn)在這河堤,是給子孫釘?shù)蔫F掌。”話音未落,巡河員騎著半舊的嘉陵摩托掠過,后座綁著的水質(zhì)檢測(cè)瓶在風(fēng)里晃。他車斗里的筆記本記著二十年的水位線,那些深淺不一的墨跡,早成了河流隱形的脊梁。這條曾被山洪扯斷筋骨的河,正被人的守望重新縫合成莊嚴(yán)的模樣。 過了西川河交匯處,山勢(shì)忽然收緊。嶙峋的石灰?guī)r把天空擠成窄條,卻在某個(gè)轉(zhuǎn)角猛地讓出片開闊——數(shù)點(diǎn)白羽正掠過水面,是朱鹮!這些秦嶺的精靈展開翼翅時(shí),紅喙如朱砂點(diǎn)破清波,翅尖掃過水面的剎那,帶起的水珠在陽光下炸開成星子。護(hù)林員蹲在巖畔的觀測(cè)箱前,粗糙的指腹擦著鏡頭上的水霧:“前些年哪敢想?煤窯封了,污水管截了,河底的石縫里都藏著蝦苗,它們才肯把巢搭在那片松樹林里。”清波里浮動(dòng)的羽影,讓沮水的血脈里從此淌著羽翼投下的鎏金。 攀至玉門村后山的密林,源頭竟謙卑得讓人心顫。兩塊褐紅色的頁巖像半開的書頁,巖縫里滲的細(xì)流如被拉長的銀線,水珠從苔痕斑駁的石層滾落,泠泠然如叩玉磬,墜入下方的石洼。我伸手去接,指尖觸到的清寒直透骨髓——原來那浩蕩過廟灣街市、漫過萬畝香菇棚菌床、最終灌滿桃曲坡水庫的沮水,最初不過是石縫里滲的幾粒清淚。俯身細(xì)看,泉眼周遭的卷柏與石韋蜷著嫩芽微顫,仿佛大地在最幽微處漾起的呼吸。所謂“源”,從不是擂鼓的宣告,而是自然在無人問津的角落,埋下的一枚枚濕潤的伏筆。 歸途過史家灣村,新架的便民橋上車輪碾過鋼板的聲響,驚飛了橋洞下棲息的白鷺。幾個(gè)赤足的孩童追著魚群踩水,腳丫拍擊水面的脆響,混著巡河員摩托的引擎聲、朱鹮掠過水面的翅尖風(fēng)、源頭石縫的滴答聲,在暮色里織成張細(xì)密的網(wǎng)。沮河從巖隙淚滴開始,終成滋養(yǎng)一方的血脈,它的旅程恰是部生命啟示錄:最微小的起源,往往藏著最浩瀚的奔赴。 立于新橋回望,沮水正湯湯南去。它從石縫里的淚滴啟程,終成可載舟楫的長河,每道浪濤都在說——所謂源頭,原是大地將千萬年的沉默拆解成億萬滴溫柔,又在時(shí)光里縫合成奔涌的奇跡。而人的守望與自然的饋贈(zèng),正在這奔涌里,釀成永不褪色的光。
|